* 温皇单性转,女扮男装
* 苗疆第一初恋
简介:沃雪注萤,白雪与萤火将消融于水。
草结穗了,风从草原来,千雪孤鸣在等待狼群。
狼王的名字叫星火,千雪救下还是狼崽的星火那一年,刚好十四岁。
在他四十岁那一年,十年生死都不过是回首一叹的事。而在他十四岁那一年,一夜烦恼就以为会绵延一生一世。
是从何时觉察出异样的呢?十四岁的千雪正在烦恼。
虽然他的新朋友风神潇洒,举止也并不扭捏,看来看去都是个清俊书生,但千雪凭着那近乎于野生的直觉,还是嗅到了一丝不寻常。
或许是那一次随手搂住温皇的腰肢,发现他腰带系得宽松,看似少年身量,实则细腰如柳枝,裹在手中软玉生香。再细细打量那双细长蓝眼,眸光流转间潋滟动人,挥扇的动作也总是别样的轻柔。形容举止之间,总有种说不清的、区别于藏镜人千雪的意味。
或许是那一次三杰斗酒,喝到浑身发汗,千雪藏镜人便在悬天瀑下野浴,独独温皇不肯入水,当晚三人效仿古人抵足而眠,暑气正浓,千雪藏镜人恨不得敞怀而眠,只有温皇穿戴齐楚,推说自己体寒不畏热。
千雪从那一夜就开始生出疑心,他躺在藏镜人与温皇中间,一扭头就能看见温皇的后脑勺,温皇那一截后颈雪白细腻,发根浓密乌黑,实在是活色生香。湿热的夏夜,那一小块肌肤竟然清凉无汗,确实解释了温皇不肯解衣的原因,但却让千雪诞生了新的疑惑:他身上为什么有隐隐香气?
那并不是王宫侍女身上胭脂的香气,温皇身上透着似有若无的清淡香气,更像是体香。
温皇醒来后,千雪随口说过:“你身上怎么像个女人一样香。”
温皇冷冷瞥来一眼:“女人?”
千雪马上改口:“挺好闻的,不拘男女。”
温皇淡淡地:“接触草药久了罢。”
千雪开始以为自己想岔了,他这个年纪的少年还未开窍,很少想钗裙佳人,只想同袍兄弟。
也许温仔也就是讲究了些,身上才有香气。
温皇的声音倒是低沉,但千雪同样修习医术,自然知道如何用药物改变声线。
至于温皇的喉结,千雪至少知道四五个易容方子可以伪造出喉结。温皇易容的手法更是精妙,寻常看不出也不是罕事。
“千雪王爷?要不要换一支曲子?”狐朋狗友的呼唤把千雪拉了回来,千雪孤鸣扫了一眼这处酒楼包厢,宴请的几位宾客早已酒足饭饱,正就着乐伎的琵琶曲聊得正酣。
说要换曲子的是苗疆最大药行的少当家,时常为孤鸣家小王爷寻觅珍稀药材,此时那位风流倜傥的少当家正打量着乐伎,赞叹:“姑娘清丽脱俗,琵琶声更像容貌一般清丽,换一曲羡鸾仙吧。”
琵琶伎微微颔首行了礼,便换了一首曲子。
少当家和千雪碰了一杯,勾肩:“千雪王爷,你那位叫神蛊温皇的朋友,不如引见给敝人?”
千雪喝得微醺,一听这话便清醒了,别人问倒还好,这位药行少当家可是在家中蓄养娈童妖仆,一向男女通吃荤素不忌,千雪不由警觉,不着声色道:“你打听温仔做什么?”
少当家倒是坦荡:“上次见你俩同游,你这位朋友生得实在标致,可称得上艳绝苗疆,我到现在还惦记着,想请王爷向美人引荐在下。”
千雪一听便气懵了,第一反应便是维护至交不被流氓无赖染指,他骂道:“你可死心吧,温仔可看不上你这种朝三暮四的登徒子!”
少当家丝毫不退缩,厚着脸皮道:“若是温皇美人肯理睬在下,我定会遣散小妾娈童,只一心一意待他,而且我只求与他吃上一次酒,不会孟浪,要是如千雪王爷所说,美人看不上我,我日后定不痴缠,若是有幸得美人青眼,千雪王爷也是成就了一桩美谈。”
千雪光是一想象要把这种下半身思考的禽兽介绍给温仔,就眼前一阵阵发黑,更罔论万一温仔眼盲心瞎看上这家伙,岂不是要被占够便宜。何况千雪正疑心温皇是女儿身,更是万万不可能亲手把这头禽兽引到自家姑娘面前。
千雪孤鸣越想越气愤,摔了酒杯:“滚滚滚!我没你这个朋友!”
眼见千雪难得动了怒,少当家也不敢得罪他,更不敢说小王爷活像王妃要被抢了,便打圆场:“消消气,我不求见你家那位便是了。”
千雪目光锐利,双眸湛若寒星,冷冷道:“要是让我看到你日后出现在温仔身边………”
千雪到底出身苗疆王室,今年十四岁,是苗王最宠爱的幼弟,这一句说的杀气四溅,跟平日的笑模样判若两人,少当家一身冷汗,连声奉酒赔罪:“是是是,我以后绝不敢出现在神蛊温皇身边。”
千雪扫他一眼,饮尽那杯酒,暗自忖度,万一这登徒子敢背着自己去结识温仔,他就把这家伙狠狠揍上一顿,再施压他爹将这家伙打发去边城分行历练几年,边陲荒漠的风沙总能打磨掉这泼才的色心。
但千雪仍感危机,这少当家虽然是个浪荡公子哥,但皮相确实是一流的俊朗,生了一双罪恶的桃花眼,是以勾引良家闺秀,嫖宿勾栏花魁都无往而不利,去岁他还把一个美貌小尼姑给招惹得还俗了,如今那小尼姑是他第四房小妾。
宴席散了,千雪与酒友告别,便上了对门茶肆,三楼雅座。
温皇就在窗边,坐在春光里,手里把弄着一盏春茶,玉瓷不及他指尖白净,着实是极为出众的美人。温皇见到千雪如约而至,眉宇间掠过浅浅的一点笑意,千雪亦是回以灿烂笑容。
温皇外出云游数月,今日才回到苗疆王城,他给千雪倒茶,道:“三个月未见,你身量倒是拔高了些。”
千雪挠挠脸颊:“有吗?你看起来也瘦高了一些。”
温皇不经意问:“方才你身边那锦帽狐裘的青年,便是你从前说的药行少当家?”
千雪听他主动谈起登徒子,警铃大作,他若无其事:“对,你问他做什么?”
温皇语气寻常:“我想托他找一株紫云灵芝,不如你为我引见他。”
千雪一口回绝:“他办事素来不稳妥,你要药材我替你去鬼市找。”
温皇眨眨眼:“可你去年还跟我说此人做事练达。“
千雪内心懊恼,早知这腌臜泼才意图染指温仔,他从前就不该为这家伙说好话。小王爷苦思如何搪塞过去。
温皇看出来一点端倪,微微一笑:“看来这人是得罪了千雪王爷。”他道:“那便请你为我寻一株紫云灵芝了。”
千雪一口答应了,然后他状若无意补了几句:“那少当家男女不忌沉迷勾栏,心思都不在生意上,我也就吃酒时寻他做个伴。”
温皇看了他一眼,笑微微:“原来如此,果然不检点。”
千雪炸毛:“你怎么能拿这个词揶揄他!”
千雪交游甚广,偶尔会在花楼设宴,虽然他最出格也就是摸一把花魁的手,但温皇和罗碧总是取笑千雪不检点。千雪虽然每次都忿忿反驳,但温皇拿这个专属的词揶揄别人,尤其还是那个心怀不轨的少当家,千雪哪里乐意。
温皇逗他:“那我只说你不检点?”
那也不对劲,千雪愤然道:“你就只会编排我!枉我平日给你费心寻药材。”
温皇这个没心肝的,完全不知道自己苦心助他免于风流杀才的骚扰。
千雪一摔茶杯,气鼓鼓的。
温皇:“真生气了?我还给你带了礼物。”
千雪忿忿地伸手:“拿来!”
温皇从怀里掏出一样物事,一双眼笑盈盈:“喏,玉雕的狼。”
玉倒是好玉,巴掌大小,通透无暇,仅有的两个对称黑点巧妙雕刻成了双眼,爪牙首尾栩栩如生灵动自然。
只是哪里有点不对劲……
千雪翻来覆去看这玉雕,嘴巴有点太圆,尾巴有点太细。
“这分明是狼狗吧!”千雪道。
“诶,是吗?大约是玉雕师傅手艺不精,将狼雕的有些走形吧。”温皇逗他。
“这分明就是狗!”千雪把玉雕啪得放在桌上。也自然没用太大力,以免震碎,他控诉:“你个黑心温仔又拿我当乐子!”
温皇只笑:“狼狗也沾了狼字,我这不是心里有狼主,才花大价钱购置的吗?”
两人拌了几句嘴,才开始聊正事。又说道温皇云游时得了什么稀罕的蛊虫给自己种在太阴脉,千雪便还要给他把脉,看看有没有什么妨害。
温皇的手腕他不是第一次摸,却每次都觉得太过纤细,白皙手腕仿佛半透明的玉一般,隐隐透出青色晶莹的血管,皮肤更是细腻柔滑,温皇今年十六岁,男子在这个年纪骨相开始发育,手脚很少如此纤细。
千雪给他把着脉,有意试探,假装无意道:“温仔你的手腕也太细了,又生的白,倒像是女儿相。”
温皇看他一眼,若有所思,沉吟一会后开口:“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………”
千雪一颗心提到嗓子眼,不自觉滚了喉结,仿佛小狗的鼻子蹭到草尖,春风中,痒到心里。他有点期待,又有点紧张追问:“什么事?”
温皇吊他胃口似的,慢吞吞道:“我从小便被巫教的同龄人说是个姑娘家,他们也一向不与我玩耍,你这话倒让我想起往事……”
他适时流露出几分落寞神色,千雪顿时语塞,小温仔定是生的跟瓷娃娃一般玉雪可爱,他也知道有些小男孩尤其可恶,会欺凌生着女相的同性。
温仔如今性子孤冷,说不定也有幼年遭遇他人孤立的原因。
千雪顿时心疼起来,又惭愧自己也跟那些可恶的混小子一般,当面说温仔像个姑娘家。
他脑子一热,道:“温仔你一点都不像姑娘家,这是…有书卷气的细!男子汉的白!”他抓耳挠腮:“藏仔也很白,你看他也很男子汉!”
温皇勾起唇角:“千雪你人真好。”好生傻乎乎。
千雪被他一夸,骑虎难下。再揣测温皇是女儿身都显得揭温皇旧伤,极为不仁义。
温皇支着脸颊,旁观千雪左右支绌,千雪一副猜出她真身,却又挣扎着推翻自己定论的模样,像极了团团转追自己尾巴的小狗。
她没跟千雪说全,族中孩童不亲近她,并不是孤立,而是畏惧。
只是她也没说谎,春秋笔法拣了几句罢了,千雪自行误会了,那关她何事呢。
温皇送出狼狗玉雕后数日,千雪来了她家。
她醒来时天气很好,雨恰好停了,两只野画眉在杏花影中交颈。窗台上多了一只漆盒,阳光照得漆面像一块纯金。温皇赤着脚下地。打开漆盒,里头是一枝紫云灵芝,品相极佳。
昨夜她听见千雪的脚步声,翻了个身又睡去了。原来小王爷见她春眠,搁下就走了。
送完紫云灵芝,千雪又上了门。
“这是什么?”温皇端坐在椅子上,俯了身去看,孔雀翎一荡一荡打在下巴颏。
“狼崽子啊。”千雪正蹲在地上逗弄,闻言就举起小狼崽给温皇相看。“从一头死去母狼身边捡回来的小家伙,给你解闷。”
温皇看一眼小奶狼,毛色灰黄,黑色的圆眼睛,像桂圆核一样甜蜜。
温皇又看一眼狼主,毛色深红,蓝色的眼睛,像天空一样晴朗。
一大一小蹲在温皇面前,黑眼睛和蓝眼睛都有同样清澈的质感。小奶狼发出咿咿啾啾的叫声,不太像一只小狼,反而像一只小鸟。
“不要,”温皇姿态娴雅打着扇子。“我家有你进进出出就够热闹了,不需要再多一只。”
千雪才不管他如何说,把小狼崽往她怀里一塞:“喏,他可喜欢你了。”
温皇皱眉头:“哪里看得出喜欢………”他刚要提溜开小东西。话音未落,手心就被小奶狼舔了。
温皇素有洁癖,小狼粗糙而湿润舌头扫上来,她一瞬间寒毛直立,一把拎起小狼崽后颈皮就扔还给千雪。
千雪接住小狼崽,哈哈一笑,把小狼崽放在地上,招呼:“走,去玩。”
小狼崽撒开四肢,跟他一起奔跑向了春天的花园。
池塘边栽着一株杜仲,可入药,是千雪在早春为她寻来的。
野画眉在春光里鸣叫,杜仲树正在落叶,树叶落入树叶的池影里,像是人归于人的宿命。涟漪一圈圈散开,静止。
温皇看着涟漪消散,也闭上眼。听见千雪和小狼的脚步消失在花园深处,野草和闲花发出轻语,日影均匀而漫长的变化。趁春光正好,她打了个盹。
她近来饲养一味缠丝蛊,半夜要起身喂血数次,但蛊虫孱弱易亡,总也养不住,已经大半个月没有好眠。
醒来已是近黄昏,她一动,怀里的毛团就拱上来舔她的手指。
温皇叹了口气,看着小狼崽湿润的黑眼睛:“是千雪那家伙把你放上床的吗?”
小狼崽奶乎乎地应了一声。
温皇没发觉自己笑了一下,她刚醒来,浑身发懒,春夜清寒,她一向手脚冰凉,搂着热烘烘的小狼崽暖手,也不想松开。
小狼崽乖驯地趴在她怀里,狗尾巴摇成蒲公英。他黑眼睛里有金瞳,耳朵尖的毛色也偏金,隐约呈现一朵火焰的形状。
幼年狼崽确实不太好看,浑身都是乱糟糟的毛,灰黑夹杂着杏黄,在风中跑起来像块招展的小抹布。
温皇捏了捏他耳朵:“丑家伙,不擦脚不准上我的床。”
这是要留下来养的意思。
“你觉不觉得,他不太像狼。”温皇斜倚在海棠前,她眉目间有一股天然的光艳,映着粉缎一般的海棠春光,格外惊心动魄。
千雪看了她一眼,没敢多看。
他正拿一块肉干逗引小狼崽打滚,闻言便把养得毛头圆脑的小狼抱起来仔细看。
这一看果然看出些端倪,小狼的吻部偏圆,尾巴还摇得特别欢,狼的尾巴只能硬梆梆一条,只有狗尾巴才能弯下来。
小狼安安地叫了一声,听起来越发不像狼。
千雪挠了挠脸:“应该是猎犬和野狼生的崽子。”
温皇:“果然物似主人形。”
千雪:“喂,不要以为我听不出!”
千雪跟温皇打闹,小狼狗左右瞅瞅,自娱自乐开始啃躺椅的脚,自从小狼崽开始长牙,温皇家便再也没有一张四腿完好的桌椅。
温皇躲着千雪挠痒痒的手,余光看见小狼狗伏在躺椅下,尾巴尖一颤一颤,就知道他没干好事:“管管你的狗儿子,千雪王爷。”
“也是你的狗儿子,你怎么不管他!”
两人互相推诿责任,最后是千雪认命提溜起小狼狗,去给他找牛大腿骨磨牙。
温皇管小狼叫诶,千雪管小狼叫喂。
叫丑家伙也行,叫狗儿子也行,狼崽也不挑自己叫什么,反正跑过来都有摸头或肉干。
千雪:“你给起个名字?”
“他耳尖带火,就叫小火。”温皇看着一卷书,随口说。
“你个懒鬼,怎么不起个小狼?”千雪恨铁不成钢说,“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?难怪剑招都叫剑一剑二剑三剑四剑五。”
千雪握着小狼崽两只前爪,教小崽子支起后腿跳胡旋舞,他捏着小狼肉垫看了几眼,中心肉球被五个小肉球包围着,星星的形状。
“就叫星星好了。”千雪灵感迸发。
“千雪王爷,你的书又读到哪里去了呢?”温皇用书卷遮住半张脸,但她带笑的眼从书的封面上露了出来,正如蓝花楹的花影透出纸窗。
千雪赌气地鼓鼓脸颊,他就是不喜念书。国子监的老学究说他其实很聪明,但心思不在学问上,但他天然的反感学堂的气味,树木死去后,一部分成为书卷,一部分成为墨,书墨的便是死亡的另一种形态。千雪孤鸣并不喜欢学问的气息,会令他想起王宫冷僻处闭锁的宫室,窗纸的破洞后,是黑暗的深处,空气都不太好,永久有一种尘埃、腐败的蜘蛛以及苦药的气息。他年岁渐长,逐渐知道那些宫室关押过数不尽数的罪人,那不是蜘蛛在腐败,而是一个个鲜活的灵魂在王权下消亡的气息。
而一匹狼的名字,应当属于山野,更不需要文绉绉。
最后他们决定,小狼的名字叫星火。
千雪总是风风火火来她家,给她带一些四处淘来的稀罕玩意。南国以南的蝴蝶,色如碧玉的拇指蛇,透明到能见到五脏六腑的树蛙,金紫异色的甲虫,蓝翠的孔雀翎扇,一截据说取自返魂树的香木,一枚夏代殉葬的玉器。
温皇收下,开始她还会回礼,几瓶价逾千金的药丸,一匣江湖少有的暗器,一袭天山狐的裘衣,一把西域的金错刀。千雪挠挠脸:“是我自己想给你的,不用你还什么。”
说完后,他又招呼小星火:“走,做哥哥的带你去玩。”
小狼撒着欢儿又追着千雪去了。
温皇家的园子打理的极好,四时朝暮,香花负喧。
花园的蜻蜓有绿蜻蜓,有红蜻蜓。但星火最喜欢扑金蜻蜓,那透明的翅膀纹着金线。
黄蜂子昏头涨脑飞着,满身花粉,落到小狼鼻尖,绒圆圆地就和一个小绣球似的不动了。
小狼崽努力用两只眼去盯小蜜蜂,直到小蜜蜂飞走。
小家伙衔着一只缺了腿的蚂蚱奔出花园,放在温皇脚边,使劲儿用脑袋去拱她小腿。
金蜻蜓,绿蚂蚱,灯笼果,折枝海棠。温皇都收到过,她呼噜一把狼崽脑袋:“这次幸好没糟蹋我的海棠花。”
星火才听不懂她的话,不管是小狼还是小狗,只要把礼物送出去就很开心。小家伙转头又奔向了花园。
隔了一会儿,千雪也跑出来,下摆兜着几个红果子,新鲜漂亮。
小王爷神秘兮兮凑过来,说张嘴。
温皇正在研究一本缺页的蛊书,但书中也只提及缠丝蛊要以少女鲜血来温养。她心不在焉一张嘴,就被塞了只李子,咬破后汁水丰沛,甜得像凝固的糖浆。
“在你家树上发现几个被鸟啄过的李子。”千雪说,“我听宫中侍女说过这种果子都特别甜。”
“嗯,甜。”温皇漫不经心哄道,她翻书页的手指一顿:“你洗了没?”她嫌弃道。“鸟吃过的我才不吃。”
“我用衣袖擦干净了的,再说鸟吃虫子,你养虫子,你俩半斤八俩。”
温皇捏眉心:“下次把果子洗了再给我。”
“男子汉那么穷讲究做什么!”千雪不以为意,开始拣她桌上的茶点吃。
温皇动了动眉,再不说什么。
星火很快就有躺椅那么高了,塌在头顶的尖耳朵也立起来了,他的父亲应该是条威风的猎犬,给了他金焰一般的耳尖和四足,还有尖中带圆的嘴,但大体看起来还是一匹威猛漂亮的小狼。
星火近来结识了一位朋友,是毗邻宅邸养的猎犬。一狼一犬在春日的原野互相追咬,在同一天溪流饮水。
温皇的宅子坐落在王城的陵邑,苗疆历代先王的陵寝坐落此处,权贵赀富皆聚居于此,名义上是伺奉王陵。
王陵外的青山,安葬着勋贵武将,守陵的兵卒白日巡守,但有人还是会趁着夜色,登上陡峭的山崖,在一位少年将军的墓前祭拜,留下供香酒器和一枝梅。在垂露的夜晚,梅花一夜间就落满了山野。
温皇又要外出云游,只带走一个剑童和车夫。主屋四处都是摊开的箱笼,婢子们正把四时衣物拣进箱中,找来找去,找不见一个装着各色药丸的柳枝小箱,连带星火也不见了。
千雪正好昨夜借宿温皇家,他揸开腿坐在堂前,一个接一个往嘴里扔铁蚕豆。看婢女们如同几只慌乱的蜂子四处寻觅那只药箱。
千雪拍拍手,把蚕豆皮拍干净,就去找星火和药箱了。
他去花园李树下看了眼,又去后厢房的桌下转了圈,最后在温皇卧室的床下看见一对绿莹莹的眼。
星火趴在床下,前爪死死抱着药箱,下巴搁在药箱上,耷着眼皮不做声。千雪竟然从一只狼脸上看出来委屈,他叫了几声星火,小狼也没出来,只是狼尾巴拍了拍地板,惊起一蓬陈年的灰。
千雪好笑:“你把行李藏起来也没用,他还是会走。”
星火哼哼唧唧。
千雪跟小狼无缝对话:“傻子,你继续躲在里面,就没法送他了。”
劝了半天,星火只是趴着呜咽。最后千雪钻进床底把他拖出来,抱着小狼盘坐在地上。
星火丝毫没有长大成狼的自觉,认为自己还是个宝宝,坐在千雪怀里快比人还高,还像只小狼崽一样往千雪颈窝蹭脑袋。
千雪跟小狼讲道理:“你也长大了,成长就是不断在告别的过程,告别你出生的丛林,告别亲人,告别你的猎犬朋友,总有一天你也会告别我们。”他也不知道在劝谁,反正小狼肯定听不懂。
星火发出秋风一般呜呜的声音。千雪也不管他受不受教,从他嘴里夺下药箱,打开一看数十支药瓶都好端端的,只是箱子是柳枝编的。
千雪虽然不爱读书,但也翻过几本诗集。
柳,通留。客舍柳色,玉门折柳,都是唱别的绝响。
但千雪也惯于闯荡江湖,他知道柳枝插在何处都可以成活,无论是渭城客舍,还是玉门关外,柳枝都能长成柳树。处处为故乡,便无处是故乡。
因此小王爷看这柳箱不太吉利,外加箱笼把手又被星火咬破了,便做主把药瓶都倒腾出来,给温皇换了个更结实的藤箱。
温皇是云上的风筝,也是随水的孤舟。十五岁的千雪尚不知——自己就是牵住风筝的线,也是系住船骨的锚。
温皇登上马车,千雪牵来星火送她。
千雪:“会回来一起过年吗?
温皇一愣,她离开巫教后,再也没有年节的概念。这是第一次有人问她要不要过年。
故乡是死去的飞鸟,她是一只空鸟巢。
她含糊其辞:“该归来时,我自会归来。”
车辙向南,千雪走北。
拐角处,温皇打起车帘看了一眼千雪的背影。
今日天气疏朗,千雪牵着银狼,锦衣貂裘,神采飞扬走在通衢大道,不需银鞍白马,也有一派五陵年少的意气。
温皇看得不由一哂,放下帘子,驶离苗疆。
温皇远游,千雪便去跟罗碧喝酒。
当三人交好时,唯一不在场的人就容易沦为谈资。
千雪数落温皇孤僻,嘴一秃噜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:
“我怎么瞧着温仔像个娇嫦娥似的难伺候!”
藏镜人闻言,举杯的手顿了顿。
千雪本来是等着他一句:“怎可能!”
借此来打消自己心头疑虑,让自己不再对着兄弟胡思乱想,
却不料藏镜人沉吟片刻,也道:“我也觉得他不对劲,好似女人。”
千雪与藏镜人面面相觑。
“不如?”
“就试试他。”
温皇在外浪迹了两个月,回来时正是初夏。
翌日,千雪便差人请温皇来做客,借口在王府设宴,请温皇听戏,藏镜人也在。
天气正好,温皇本不想出门,她恹恹坐在戏台前的水榭,半张脸藏在明艳蓬松的羽扇后,问千雪:“是有什么好戏?让你非得拉我出门。”
千雪一脸不心虚,响亮地回答:“女驸马,思凡,脂粉计。”
温皇古怪地看他一眼:“你什么时候开始爱看这些情情爱爱的酸戏?”
千雪:“嗳,这不是从前没见识过,尝尝鲜。”
戏台开锣,花旦一个亮相,唱道:
“别绣阁似笼雀凌空展翼——”
千雪借着斟茶,偷偷观察温皇反应,藏镜人虽然觉得这很无聊,也在忍不住观察温皇。
看戏的温皇却神色自若,偶尔姿态淡静饮茶。
台上正唱。
“我本闺中一钗裙,公主请看耳环痕。”
千雪马上偷看温皇耳朵,这一看却倒真的看出一点端倪,温皇洁白的耳垂果真有一点细微精致的凹陷,正像扎了耳洞后闭合的样子。千雪一向心大,纵然与温皇关系亲近,也不会去仔细观察好友容貌细处,竟然到今日才看出来。
千雪紧张地吞咽了一口空气,满脑子都是:“难道温仔真的是……”
藏镜人显然也发现了,他借着拿果子的动作,与千雪隐晦地交换了一个眼神
温皇的目光滑过千雪,又滑过藏镜人,她好笑道:“你们俩今天不看戏,倒一直看我做甚?”
千雪就直接问了:“温仔你怎么有耳洞?”
温皇夷然自若,拣了莲花酥尝了口,道:“巫教旧俗,男人也可以扎耳洞,佩耳环,那银耳环重得很,小时候我扎了耳洞后也懒得戴,现在还有旧痕迹?”
她的指尖抚过耳垂,诧异道:“居然还真有?”
千雪当然知晓温皇来历,也隐约听说过巫教不分男女都可佩耳环,只是男性的耳环更大更重,颇显英武。
台上又换了一折思凡。
“我本是女娇娥,又不是男儿郎。为何腰系黄绦,身穿直裰。”
空空大师思绪飘逸,想起那少当家总想带他去一处水月庵,实则是个风月窟,据说里面的小尼姑一个比一个青春多情,别有一番滋味。但他嫌少当家过于放纵,从未去过此等淫庵。
但若是温仔换上直裰,如云长发扫过腰间绦……
打住。
台上适时唱道。
“送来了脂粉裙钗叫我扮妇人,不要你胡思乱想心不定,红罗帐内你我叙叙交情。”
千雪面红耳赤,心想:“如何叙的交情?”
而温皇已经连打了三个呵欠,她问:“何时结束?”
千雪也不爱听这种酸倒牙的唱词,只是他为了试探温皇,不得不气沉丹田听了一个时辰的咿咿呀呀。
罗碧更觉难捱,少将军揸开腿坐着,手指重重地弹奏膝盖。他身披重甲,如同一尊金身武神像,神态中有种超脱人世的木然。心想我为什么要跟千雪这狗子一同胡闹,难道试探出温皇是女人,就能娶她做老婆不成?
想到老婆这个词,他莫名看了一眼温皇,温皇色相极佳,骨艳神秀,是个极为俊秀的书生模样,倘若真是个女儿家,也会是个绝代佳人。
三人实在看不下去,紧急叫停了戏班子。
温皇问道:“怎么全是讲女扮男装?”
千雪含糊道:“听说这家戏班子擅长这几折戏。”
温皇就也不作深究,至少面上不作深究。
一番试探后,千雪仍未解开疑惑。
转机是在深秋,千雪又拉着两个兄弟去泡温泉,出于万一温仔是姑娘家那点不便于宣诸于口的考虑,他这次没拉着三杰一起搓友情澡,而是决定各泡各的。
温皇睡得早,所以先去了。千雪以为她在北面的池子,便去了南池。
温泉在室内,并非露天。
千雪一推开门,眼见水雾缭绕,有一个人影依靠在池边,舒展开双臂。朦胧中,似雾又不似雾,似蓝眼睛又不似蓝眼睛。
电光石火间千雪认出温皇那张脸,立刻反射性闭眼:“我不知道你在这。”
温皇倒是坦然:“要同我一起吗?”
千雪闻言睁开眼,辨清温皇身形。
温皇果然削瘦,肩薄腰细,却并不过分孱弱,上身有薄利的肌肉,骨架则舒长,明显是男子身形,胸前平坦一览无余。她不遮不掩,坦坦荡荡让千雪看了个清楚。
千雪吁出一口气,说不清是到底还能做兄弟的轻松,还是不能邂逅红颜的失落。
千雪便也下了水,温皇下身仍围着巾帕,千雪认定了他是男子,便也不再多想。
两人一同浸浴在温腻的池水时,千雪还顽笑道:“你从前不肯跟我们一起入水,还当你是个大家闺秀才如此扭捏。”
温皇满脸淡然:“我不过是惯于独来独往,少与人亲近。”
千雪美滋滋,温仔又对自己进一步放下心防,增进了金兰之交。他一张手臂搂住了温皇的肩:“日后我们兄弟多多共浴。”
温皇垂下眼睫,视线在自己肩头的大手上一转,淡淡道:“罢了,我不喜温泉,水汽燠热,久浴会有损心肺。”
她闭上眼,感受骨骼在阳极蛊下快速拔节,带来阵阵抽条似的隐痛。
既能用药改变声线,那也能用蛊改变身形。
那日共浴过后,千雪却又添了心病。
温皇伏在池边,身体在浓白的水雾中像志异画卷里的水妖,那一双艳丽夺目的蓝眼睛,魇住了千雪,令他夜里不得安睡。
半梦半醒间都是温皇那赤裸的背上,湿发如同水蛇般弯弯绕绕,一直隐没入温水中,
温皇攀上他,柔若无骨的身体缠绕住他,引诱他也要化成雄蛇………
一声春雷,千雪惊醒过来,掀开锦被,裤裆精湿一片。
西坊酒肆。温皇缺席,只有千雪和藏镜人。
“我多半是个断袖。”千雪严肃地对藏镜人说。
少将军噗得喷出了酒。
教司坊前的河上,花船掌起红灯,江上笙歌渐起。鲜花装饰了琵琶女的鬓,红粉装饰了风月客的梦。
河中北一处不起眼的拱桥边, 泊着一艘掩映在桑柳间的画舫,不似别的花船那般挂灯揽客,甲板上没有花娘。乍一看倒像是富贾出游,入得此门才知别有风月洞天,此间的奢靡销魂外人难以想象,单是那四壁照明的一行随侯珠便价值连城,船舱内更是画栋飞云,丹楹刻桷,无一处不富丽精致。
千雪用筷子敲着酒杯,为绿腰舞打着拍子,他啧啧道:“藏仔你平日还装相,倒是熟门熟路找了这么个好去处。”
藏镜人连伺候的伎子都不要,自顾自斟酒:“不过是应酬时来过此处,胜在清静而已。”
此处隐秘,少有人知。况且此间主人与苗疆王室沾亲带故,调弄出来的美人绝非庸脂俗粉,也一向嘴严,很适合带千雪前来见识。
案前的梁州蓝地毯绣着银莲花,一对孪生姐妹,一个穿黄衣,犹抱琵琶,莺声曼歌。一个着蓝衫,舞袖飞扬,绿腰宛转。况且她们生得一模一样,容光绝丽,如一双明珠,似并蒂莲花,绝代佳人已是世间罕见,两位孪生的绝代佳人站在一处,妙舞清歌,交映生辉,更是名花倾国之貌,美艳不可逼视。
罗碧问千雪:“如何?”
千雪:“呃————”
少将军随意一摆手,二位美人知机,一齐行礼退下。
又上来一群身负长剑的少年,皆是美姿容,白衣宽袍。随着鼓点,拔剑而起,惊鸿起舞。
细看之下,这群美少年各有千秋,有的面如冠玉,有的深目碧眼,有的清秀文雅,有的容色绝艳,有的冷傲英挺。并排了翩然而起舞,就仿佛谢家堂前的芝兰与玉树攀比颜色。
罗碧问千雪:“怎样?”
千雪:“噫————”
从牡丹换成芝兰,千雪反应只是平平,除了欣赏美貌,没有动别的心思。
罗碧问:“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?”
千雪挠着脸颊,呃了半天,才道:“此间女子空有美貌,却无才智。此间男子空有剑招,却无剑意。况且都过于柔顺,便有谄媚之态,都少了些什么似的。”
罗碧面色十分古怪:“所以你是喜欢容貌气质皆佳、才情剑术双绝、还脾气孤傲的美人?”
“差不多矣。”千雪一拳击在手心。“王室代代皆生蓝眸,我应该也喜欢碧蓝眼眸的美人。”
“我看你不思钗裙,也不思巾袍!”罗碧忍无可忍,怒声道:“你就是思温皇!”
千雪闻言,沉思,片刻后一拍桌:“藏仔,所言甚是啊!”
罗碧骂道:“甚是你个头!”
次日欲晚,千雪将手头事务料理停当,便给星火带来一袋子牛骨磨牙。只是温皇不在,多半是去悬崖练剑了。
千雪在好友家自得其乐,喂完池中锦鲤,便去喂园中蝴蝶,依次参观后院厢房的蜈蚣、毒蛇、蝎子、毒蜂、蜘蛛、壁虎、蟾蜍、金蚕……参观后,感慨温仔将每日都过成端午,家中五毒俱全。
星火跟在他身边亦步亦趋,只是今日不太叫唤。千雪蹲下来捧住他毛脸:“怎么?”
小狼伤感又欣然地呜咽一声,告诉千雪他遇见了另一匹狼。
前不久的一个夜里,他听到遥远的群山上,传来长长一声嗥叫。于是他穿过院墙下方的小门,来到了群山的密林。
在凄冷、孤傲的月光下,岩石上有一匹陌生的野狼,她浑身的毛发是罕见而美丽的深紫色,耳朵尖则是白色狼毛,利爪与狼牙如同刀锋一般,她是来自荒野的战士。
星火听到自己在月光下发出第一声长嗥。
千雪亲昵地揉搓狼头,试图让小狼重新振奋。
任飘渺恰在此时,踏月归来。
她白衣负剑,寒冷的银剑切割了月光,寒冷的月光又切割了银剑,两样冷交错,如同一条孤独的长河遇见另一条孤独的长河,冷出万年寂寞的意味。
千雪一时心悸,诸般端倪,不可言说。
温皇褪去白衣,换上蓝衫。只是长发仍未束起,因为扎过发髻,发尾打着波浪,像极了春梦中湿身的水蛇。
杜仲树正在结它的种子,池塘里涨起水来了。碧水里波浪如丝绸。温皇那一头黑发,一个鬈就是一圈波浪。他的温仔。
凡是美而有灵的都没有归处,谁能缚住流水,谁又能握住月光呢?
但千雪还是问了。
“温仔你对断袖怎么看?”
直截了当。
“与我何干?”
直截了当地拒绝。
西坊酒肆。
“温仔看不看得上男人,都不要紧。”千雪抱着手臂,铿锵有力。“我看上他,也不关他的事。”
“你是笨蛋吗?”藏镜人恨铁不成钢。“你撞这南墙做甚?温皇那家伙不似常人,做兄弟还成,娶回家可不成。你是想把苗王直接气到大薨吗?”
“我把他当兄弟,也把他当未来王妃”千雪不住点头,赞同自己。“这冲突吗?”
少将军冷漠道:“呵,千雪王爷高兴就成。”
星火开始早出晚归,他白天跟猎犬朋友奔跑在原野,夜晚跟新结识的母狼并肩掠过森林。
他带回来的猎物,从雉鸡野兔到梅花鹿,有一个清晨甚至带回来半条豺。
从那匹美丽的母狼身上,他学到了很多捕猎与生存技巧。
星火离开最久的一次,在外面游荡了十一日才返回温皇身边。
那十一天,它们穿过森林,沿着河滩向北奔跑,翻过一座盛开野雏菊的丘陵,来到了一片广阔的草原,风从群山吹来,草浪拱起来,一波卷一波的。
秋风换成了北风,星火低低地嚎叫,他在冥冥中感受到,他的母亲,他别的兄弟,也曾这样无拘无束奔跑在广阔的草原上,风是狼的信使,大地是狼的故乡,群星是狼的神灵。
一只蜂子绕着他嗡嗡得飞,星火停下脚步,他想起那四时盛开鲜花的花园,还有抚摸自己头顶的手。
他不由摆了摆尾巴,如同一尊苗疆的狼神雕像般蹲坐下来。母狼向前跑了好一会儿,才发觉星火留在原地,于是她调转狼头,张嘴轻咬星火的脸颊,询问他为什么不跟她一起奔跑。
星火伤感地呜咽,他嗅了嗅母狼的耳朵,毅然决然转过身,向着来时的方向,迈开了四足,他跑了几步,回头看了一眼母狼,再继续奔跑时便像风一样了。
他在凌晨回来,皮毛沾着森林与原野的气息,宿在温皇的床边脚榻,温皇醒来后,发现床边卧着久违的小狼,伸手摸了摸星火的头。
他陪伴了温皇一个春秋,第二年开春时,他已经是一头俊美的成年公狼,伏在躺椅边仿佛一座生着皮毛的银灰色小山。每当森林中传来风的啸声,星火的尖耳朵便一动,每当群山中传来狼的嗥歌,星火的利爪便插入泥土中,不安地刨动。
他扭头看了看温皇,颈下项圈发出轻响。小狼舔了下她手指,又趴下了。温皇搁下书卷,手指习惯性地扰乱了他颅顶的长毛,感受到狼毛越来越粗硬扎手了。
一个月夜,温皇牵着星火走出门,她解开了狼项圈,最后一次摸了星火的头顶。
“走吧,你本就来自山野。”温皇说。
星火跑出几步,在月色下回头,金色的狼瞳如同亘古的黄金。
温皇摆摆手,驱赶他。
星火调头奔向了遥远的群山,不久后,两声悠长而雄浑的嗥歌回荡在山谷中。
三人如今很少待在王城。千雪以狼主的名号浪迹天涯,藏镜人领兵出征在外,温皇化名任飘渺游历江湖。
半年之后,三杰重聚,千雪才知道星火放归了山林。
“也是好事。”千雪抱着手臂道。“有一次相遇,就有一次离别,也就有了下一次相遇。”
罗碧跟他碰了一杯,道:“我这次回来是述职,很快就要换防到北疆。”
“有一事请托好友。”温皇把玩着酒杯道:“北疆有一蛊师世家,化姓卓,苗语中姓虎,他们祖上传下一本手札,我愿以相思蛊交换,请好友代为通传。”
这两年,温皇培育出的奇蛊不知凡几,唯独小小的缠丝蛊始终未成,还差一味药,典籍中却未曾记载。倒激起了她的胜负欲。缠丝蛊出自苗疆怒江以南,本是苗女所养的情蛊,两位有情人分别种下雄雌二蛊,便可共享喜哀病痛,身体相牵,生死相依。但缠丝现为苗疆禁蛊。
卓家原名虎家,在苗疆王城曾以医蛊双绝闻名,虎家曾祖有一幼女,遭平阳候始乱终弃,吞金身亡,一尸两命。在小侯爷成亲当日,虎家长姐前来庆贺,无声无息给小侯爷种了缠丝雌蛊,又将缠丝雄蛊下在一只死去黄狗身上,当夜,平阳侯在新房便觉呼吸困难,次日身上逐渐出现尸斑,他一日日衰败下去,活生生地眼见自己腐烂而亡。虎家曾祖父知悉爱女惹下祸端,在官兵上门之前,借口送小女灵柩归乡,举家避往北疆,苗语中虎读作卓,虎家自此姓卓,缠丝蛊自此从情蛊变为凶蛊。缠丝蛊之乱后,苗王下旨查禁此蛊。
有时温皇早上醒来,窗台下有一只带血的野兔或雉鸡,那便是星火来过。但半年后星火就不怎么来了,再后来就不见了。
千雪开始还会念叨星火不知道去了哪里?每天能捕到猎物吗?有没有受伤?能融入狼群吗?会不会已经被豺吃掉了?
再后来,他渐渐也不再提起星火,只是王府厨房仍会留下牛腿骨,直到那些骨头腐朽成骨渣,方才丢弃。
千雪孤鸣这一年去了北疆,待到冬季才回王都。
回来时,雪停了,林子里很暗,光线也给冻住了。
到温皇家的时候,雪压梅枝,窗户纸里仍透出灯光,烛光偶尔一动。
千雪把马的缰绳随手扔给温皇家的门房,他冻得眉毛结霜,一心只想找个最温暖舒适的窝,便直奔温皇卧室。
天气冷,温皇戌时就盘上了床,千雪孤鸣揭开那紫绡帐,塌上铺着流丽的锦缎,温皇只穿着轻白的寝衣,坐起来吃惊地看着他,绸缎被面像水一样在她腰间流淌下去。
千雪夤夜兼程,困得不想多话,含糊一句:“贼老天,冻死我了。”他扔给温皇一卷羊皮,正是卓家手札。就解开貂裘往温皇被窝里钻。他时常来跟温皇抵足而眠,非说客房的榻不如温皇的舒服,明明都是一样的铺陈。
温皇早已习惯,只是仍嫌道:“不擦脚不准上我的床。”
千雪没听见,他已经入睡了。
温皇的床极软,上好的重重叠叠的蚕丝软褥,织纹里还有温皇那天然的体香,金鸭炉熏着淡香,细细一线缠绵绕着床脚而上。
床是软玉,人是温香。
千雪足足睡了一天一夜,才醒转过来。
如今天色暗的早,房里早早点了灯。
温皇坐在鸾镜前,只穿着纯白的轻衣,腰带随意一系。幽艳烛光下,锁骨看起来仿佛是一段养出细腻光泽的羊脂玉。
千雪揉着锥疼的太阳穴,坐起身问:“什么时辰了?”
“酉时。”温皇道。“明日寅时,最后十只缠丝蛊虫便会死去。”
“你不是拿到了卓家手札,没有记载所缺的最后一味药吗?”
温皇轻轻地笑了:“自然是还差一味……”她转过来,眼睛是神秘的蓝,轻声吐露。
…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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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bc
注1: 湘西苗语中,虎读卓
注2:《女驸马》《思凡》《脂粉计》属于不同戏种和朝代,为了剧情考虑写到一起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