轻井泽

【赤温】意外事故 (三)

08

雨季,天上乌云在游荡,地上暴雨在追逐。

赤羽坐在窗边的椅子,浏览屏幕里一份投行的推介书,电子数字的冷光在他脸上流过水纹一般的微光。

九点整,小径交叉的尽头,走来一把蓝色雨伞。

透过玻璃去看,雨幕使世界成为灰色的画布,只有温皇是画框中唯一的色彩。

温皇抬头。

赤羽的视线穿过千万雨幕与他连接,这一刻,回忆突然颤动了一下,赤羽仿佛骑在一辆迎风的单车上。面前不再是笔记本电脑了,而是车筐里一本半旧的金枝,玉兰树的影子斑驳其上,夏天被他远远甩在身后,他的背后倚着的不是椅背,取而代之是一个少年人的重量。

赤羽回神,重重扶上额头。

那是谁?他恍惚地想,他在叫我的名字?

 

温皇看似漠不关心地扫了一眼三楼的窗口,窗玻璃上贴着蓝花楹的花瓣,用雨水沾湿了,贴在玻璃上,形成一个X,一个1505。

凯撒密码,将字母按字母表中的顺序,循环偏移固定的数目作为密文,数字则是偏移值。

一般是英文,赤羽使用的是医学生熟知的古典拉丁文。

温皇只轻轻瞥了一眼,便路过了小径左边的冬青灌木。

这种级别解密对于他们来说,宛若婴儿的玩具,需要的只是在那一眼中心算出正确的字母。

今天是O ,officium。午休在温皇的办公室见面。

如果温皇靠左走,便是同意了。

与其说他们想用加密数字隐瞒不伦的关系,不如说他们在用加密数字在加深不伦的体验。

 

阳光很浓烈,雨水是金子般的。

“日本有个传说,”赤羽说,“有太阳雨的日子,是狐狸在娶亲。”

“是吗?”温皇分给他一双筷子,“与狐仙大人相配的女子,必定是名门闺秀吧。”

“不一定,动物界存在一定概率的同性相恋行为。”赤羽说,他似乎意有所指,又似是随口之言,温皇挑眉看他,赤羽却敛下眼皮,一脸认真帮温皇打开餐盒。

是温皇家请的阿姨准备的午饭,凤蝶大人今年刚满六岁,操碎了心,嘱咐司机每天记得给温皇送饭。阿姨手艺很好,白灼生菜,瑶柱牛肉丸,花胶炖滑鸡,还有一道笋干老鸭汤。

分量是足够的,只是餐盒中只嵌了一只碗,赤羽只能捧着餐盒盖。

他没穿病号服,穿的是丝绸睡衣,奢靡的石英墨色,熨帖在肌肉匀称的体格上,但他坐姿端正犹如一把名刀,端正而性感。不像捧着餐盒盖,倒像捧着松屋茶碗的家主。

温皇给他夹了一只牛肉丸,看他认认真真捧着饭盒盖子等投喂,不由含了一点笑意:“委屈赤羽先生了。”

“是多谢温医生招待才对。”赤羽咬了一口牛肉,汁水浓厚的肉糜极富弹性,点缀的甜脆马蹄中和了浓厚的肉香。而温皇坐在他面前,湖水蓝的眼睛,脸颊勾勒阳光的金线,漂亮得像要化作雨水。赤羽发自真心评价:“很美味。”

“赤羽先生吃得习惯就好。”温皇食欲一向不振,吃饭先喝汤,把汤料全部留给碗底,才开始细嚼慢咽饭菜。

“我先生很少跟我一起用餐。”温皇道,“应该是口味不合。”

“用中原的话来说,他这是暴殄天物?”

温皇微笑起来,眼中荡起湖水的涟漪:“我先生从来不会像赤羽先生这样说话。”

“为什么当初要和他结婚?”

“他的职位跟赤羽先生一样,一段稳定的婚姻关系有利于集团股价稳定,而我的职业在世俗意义上堪称体面,外人看来,是很完美的一段婚姻。”温皇回忆着,“况且我当时出了车祸,刚一醒来,他就向我求婚,我便答应了。”

温皇说得轻描淡写。

赤羽捕捉到他的几个关键词,拼凑出了事实。

通过查阅公司调任邮件和架构PPT,他知道自己从两个月前刚从VP升任GM。

同为一家体量庞大的跨国公司负责人,赤羽能够理解他的选择,在遇到温皇前,他的理想选择是一位瓷器美人,用以装点门庭。就像他的母亲那一样,他失去记忆了,可是看到一张双亲的照片时,也还有朦胧的感触,他的母亲是一位红发美人,梳着古式的岛田髻,低着眉,容貌藏在椿花的影子中,至于那悒郁的双眼,那只是影子里的深湖,年深时久了,湖水暗了,枯了,结上冰了,她死在了三十四岁的冬天。

而他身边的男人,敛着羽织的袍袖,静静伫立春庭前,他的唇一定时常紧抿,沉着一张英俊的脸,看起来像三十年后的赤羽,更像花岗岩一般不近人情。

事实上,赤羽今天刚与这座花岗岩石像有过会面,在屏幕里。

他的父亲先问了他身体如何,很显然,在父子关系中,赤羽家主擅长礼貌这一部分,不擅长亲切这一部分。然后,游刃有余的,赤羽先生熟练地进入了家主的角色。

“赤羽家只有你一个继承人,你叛逆到如今,坚持要在西剑流任职,我等于已经失去了独子,但为了家族的延续,你毕竟尽快与你的未婚妻,也就是西原寺家的长女完婚,诞下赤羽家的后代,我也不会再劝你回归本家,到那时候你找谁当情人都行。”

平白多出一个未婚妻,赤羽信之介十分愕然,但他毕竟失忆,就算对方是亲生父亲也不能尽信,他当机立断表示:“我会与西原寺家尽快解除婚约。

父子之间这场对话,最后不欢而散。


但对于自己可能有一位既定对象的事实,赤羽并不能说是一无所觉,他瞧了眼无名指上,他已经这么瞧了它半个月了。细窄一圈褪色的皮肤,跟正常肤色格格不入,它沉睡着,很苍白,或许还没意识到自己是一份确凿的证据。

这只无名指上曾有一只戒指,赤羽要么有一段过去时的婚约,要么有一段进行时的婚约,

更小的可能性,为了躲避应酬场合中层出不穷的热情女士,赤羽戴上了单只的婚戒用来拒绝她们。

为此赤羽查询过自己在两个国家的婚姻登记,结果是零。但这个国家的民政系统并没有全国联网,只能查到他所在直辖市,并不能说万无一失;而日本的婚姻登记至今仍使用纸质文件,且需要本人亲自到场递交查询申请,查询效率不能说慢,只能说查询与效率这个词无关。

 

赤羽闭了闭眼,把也许有的未婚妻抛诸脑后,向温皇发出邀请:“下个周末有空吗?一起到Francescana吃顿便饭?” 

“意大利太远了。”温皇拒绝道。

温皇收拾餐盒的动作,更像收拾手术器械,他一把扯了至少十张酒精湿巾来擦桌子。

赤羽替他把餐盒放进身后的柜子中,改换了策略:“本市也有一家不错的私房菜,预约制,不对外开放。”

温皇仍然拒绝:“我并不想在周末出门,赤羽先生想必也了解。”

他轻笑着看赤羽一眼,对赤羽调查自己作息习惯心知肚明。

 赤羽脸上没有一点不好意思,他单刀直入:“我以为你并不想与他朝夕相处整个周末。”

“我跟他一直分房睡,况且,最近他不怎么回家。”

赤羽又在心中怜悯起了那个男人,对着这样的美人却不解风情,不知道是怎么样无趣沉默的一潭死水。

他问得很直接:“他对你的需求很少吗?”

温皇并不正面回答,他问:“为什么会在意他?我以为赤羽先生并不将他放在眼里。”

说这话时,他似笑非笑,带一点艳冶。

赤羽道:“了解手下败将,是我一贯的礼节。”

温皇忍着笑,越过桌面亲了他一下。

然后,赤羽捕捉了他的唇,也把人捕捉到自己怀里。

他亲吻自己的医生,十指插进深蓝色长发里,浓厚发丝有轻微的凉,仿佛那是晚春的一场轻雨,偶然留在他的手心。


“回答你方才的问题,”温皇轻声道,“需求倒是很多,有时候在他的卧室,有时候在我的卧室,做完后回到各自的卧室。”

“为什么不离婚?”赤羽问。

“因为这一段关系非常自由,并不着急结束。”温皇语气慵懒。他坐在赤羽腿上,正玩耍一般与赤羽十指相扣,他把赤羽的手举到他们之间。

“为什么你不结束自己的婚约呢?赤羽先生,你无名指上是戒痕吧?”温皇带着一点嘲弄地反问。

温皇修长白皙的十指,很符合广义上对瓷器的审美,而肤色更是均匀,显然这双手没有佩戴过任何饰品,包括有名无实的婚戒。

光裸的无名指,有晒痕的无名指,绞缠在一处。

赤羽很坦然:“出轨的已婚人士与不忠的未婚夫,不正好相配吗?”

蓝眼睛与他凝视,被他又一次惹出了笑意,却故作沉思:“赤羽先生的歪理倒是有几分意思。”

赤羽与他额头抵着额头,承诺:“我会尽快解决我的婚约。”

温皇轻柔道:“祝你得偿所愿,赤羽先生。”

 

阳光隔着雨水,变成朦胧的金纱,降落在这个下午的记忆上。

他们在温暖的金色面纱中又坐了五分钟,互相对视,都是柔和的轮廓。

温皇从他膝上站起来,换上另一副得体的微笑面孔:“现在医生要午休了,病人要遵医嘱回病房了。”

赤羽挑高了眉,这世上没人能命令赤羽信之介,就算温医生也不行。

温皇俯下身,在他耳边轻语:“明天中午去天台。”

行吧。

 

09

赤羽住院的最后一日,午间暴雨替换了天台的约会。

午后,新闻台正在播报国外的特大森林火灾,雨水已被盛夏的光取代,天空是少见的晴朗。

赤羽翻开枕头下的行事历:

1. 现任西剑流集团的GM,前两个月由VP升上来。

2. 核心部门的负责人都由我提拔。

3. 通过股份回购,目前已经将CEO炎魔幻十郎的股份稀释。

4. 根据手上硬茧的形状,会用刀和弓箭。

5. 可能有一位未婚妻。

6. 肇事卡车司机承认酒驾,已自首。

7. 警方将于后天来电,说有重要发现告之。

……

写行事历应该是他失忆前就有的习惯,以致于他在失忆后,仍将得到的线索一条条写在纸上。

其中炎魔幻十郎这个名字被重重画了一个圈。

赤羽流露出沉思之色。

 

病房门叩响,赤羽以为是神田他们来访,随口道:“请进。”

却后知后觉脚步声太轻,并不像神田京一。

他抬起视线。

 

门口站着一位瓷器一般的美人。

她穿着一身得体的浅蓝套裙,山茶花的耳坠,鸟巢般的圆帽。

“信之介,我是你的未婚妻。”她微笑说。

 

从日本远道而来的西原寺礼音,出示了她和赤羽的数张合照,加之赤羽的父亲也打来视频电话,证实未婚妻的身份确凿无误。

西原寺小姐坐在扶手椅上,双脚并拢斜向一侧,谈吐柔得像坪庭的清泉水色。

“听到你出事的消息,我非常担心。第一时间去联系了日本的神经科与脑科的专家,才耽搁了来探望未婚夫的时间,希望你不要责怪我。”西原寺的双手交叠着捧住了心口,稍嫌做作,却仍然是个美人。

“现在还是没有想起我吗?”西原寺问,她实在美极了,蹙眉的模样惹人怜惜,“我从十二岁起便喜欢着你,但我们是在四年前的相亲中初次见面的,虽然当时你并没有接受我,但在后续的相处中,我们确定了关系,两年前你回日本度假时,向我求了婚。”

她举起手,展示了那枚婚戒,简约的白金戒圈,钻石像星尘一般闪耀。

样式与赤羽那只如出一辙。

 

从她进门起,赤羽的话便很少,他凝视了一会儿那枚戒指,开口:“能给我看看你的戒指吗?”

西原寺小姐褪下婚戒递给他,她的无名指也有一圈苍白的印痕。

赤羽把那只婚戒靠在自己无名指上一看,戒圈形状与晒痕严丝合缝。

明面上看,西原寺的说辞挑不出任何漏洞。

 

赤羽把戒指交还给她,坐在另一张扶手椅上,交叉十指,他时常觉得双手太空,或许需要一把折扇,或者签字笔。

赤羽酝酿了一番措辞,最后选择最直白的拒绝,他开口:“西原寺小姐,我很抱歉,我不能耽误你的时间,从今天开始,你所说的婚约解除。”

赤羽真心实意认为,直截了当解除她口中婚约,比用委婉言辞让她有不切实际的想法更恰当。

他直视女郎,眼珠是灰色的,那不是白桦林的晨霭,不是阴雨天的海水,而是铁的颜色。

 

西原寺被冷铁刺伤了,她的眼中迅速涌现泪光,正竭力维持年轻女孩的自尊,她的反问带上了颤音:“但我是最合适的赤羽夫人,不是吗?”她哀求着,却十分坚定道:“我只需要被人称作赤羽夫人就可以。”

西原寺小姐没有哭闹不休,没有诉说她的爱意,她很识大体地退让了,言下之意是无论赤羽在外面有多少情人,只要让她维持赤羽夫人的名号,她都能视而不见,共同维持赤羽家的门庭。

在欲晚的天色里,西原寺悒郁的眼睛,像是一片纯净的湖水,她的情绪隐藏得并不高明,仍带有养尊处优下的一点天真。赤羽看着咫尺之遥的她,意识到西原寺的说法很正确,她确实是最理想的赤羽夫人——她有世家的教养,却并不古板,对他全心全意,温柔又有点小聪明,精通社交礼仪,连鞋跟的高度都得体,更重要的是,她像极了曾经的赤羽夫人,不是说样貌,也不是说性格,而是说这一身沉静如湖又忧郁似水的气质。她挽着丈夫的臂弯出现在慈善晚宴上,会仿佛男式领带夹上的Akoya珍珠,美丽、柔雅、却不刺目。和她在一起,会是一对互补的伴侣,任谁也会说他们十分相配,就像又一任赤羽家主夫妇。

也在这一刻他明白,他不想要任何一个别的人与他比肩。

这不是理性的想法,温皇并不是最优解,他过分聪明,因而也过分冷漠,隐藏在文雅皮相下是莫测的心思,懒惰到令人发指,薄情到令人牙痒,随心所欲,自我中心,就连写字也像小学生。温皇的缺点可以写满赤羽的行事历,他看起来像是赤羽的反义词,在棋局上他们争锋相对时,温皇的双眼像燃烧的蓝火焰。

温皇会是他最好的对手,而不是最好的情人。

他不是最优解,但他就是唯一解。

 

与他并肩看江海的只能是这一个人,或许世上会有比温皇更美貌的人,或许世上会有比温皇更有出色的智者,但他们就像遥远的夜雨,就像天边的火焰云,没有落在赤羽身体里,没有令他的灵魂也燃烧起来。

也许在另一个时空他们是陌路人——如果他没有出车祸,如果他没有来到这家医院,如果他没有失忆,如果那天下午没有琥珀似的阳光。他在失忆前,与温皇的丈夫有着同样的薄情面目。他依然会为温皇而燃烧,但他会挑一张面具与温皇交谈,他们或许会有亲吻,会有一夜情,不深及灵魂,最深只到肾部。不像如今,他的记忆宫殿变成一座毛坯房,过去一片空白,也不再成为负累,他反而可以不顾及什么,言辞坦诚了许多,便有了另一个故事。

也许在另一个时空他们是敌人——如果他与温皇各为其主,如果他与温皇之间不死不休,强者一旦出鞘,便只能仗剑相对,无法相依着共度长夜。也许他们没有迎来死亡,离别也将是终局。赤羽回到东瀛,温皇留在中原。隔着江河湖海,两人此生再未见面。

但在这一刻,赤羽清醒地意识到,他们在此间相遇了,就像是钢蓝剑刃淬上了流火,迸射出了万千星火。又像是两颗孤独的中子星,忽然间相撞,爆发出数百亿吨的液态黄金与照亮数十亿光年的射线,照亮了宇宙黑暗的尘埃。

当你见过星辰,黑夜的其他就全都失去意义。

“我很抱歉。”赤羽绅士地对未婚妻说“你未来的丈夫会非常幸运,而我祝福你们的婚礼。

 

赤羽信之介,西剑流最后一个绅士,多年蝉联日本女性最想结婚的企业家第一名。

在这一个晴朗的下午,让自己的未婚妻失声痛哭。

 

雪上加霜的是,门外还传来了一群熟悉的脚步声。

邪马台笑笃笃敲了两下,就推门而入。反正勤恳的老板多半是在工作,还能撞上什么呢?

于是他们就撞上了八点档现场。

赤羽脸上没什么表情,坐在扶手椅上,按摩自己太阳穴。西原寺捂住脸,梨花沾雨,眼泪从指缝溢出。

 

神田京一:“西原寺小姐???”

天海光流在袖子悄悄说了几句话。

邪马台笑大声翻译:“渣男这种词,光流你可不要乱说!”

衣川紫阴阳怪气:“这不是西原寺小姐吗?探望得真及时,再晚一小时赤羽先生就要出院了。”

 

一位淑女哭泣也就罢了,当着一群人的面哭泣更是大失颜面。

赤羽不得不把出院手续委托给属下们,自己带着西原寺礼音下楼去散心。

 

交叉小径的深处,是医院最清幽的地方。

西原寺擦干净了眼泪,抽抽噎噎:“很抱歉,失礼了。”

赤羽信之介神色淡淡然:“不必道歉,让你哭泣明明是我的错。”

他语意如此温柔,西原寺心头小鹿起死回生,她眼睛一酸,又想落泪。

就听到赤羽说道:“不过我不打算改正。”

西原寺的眼泪硬生生憋回去了。

 

西原寺倚靠赤羽父亲的支持,孤注一掷来到陌生的国度追求心上人,就如此铩羽而归,实在不甘心,她问:“就算拒绝我了,我可以待在你身边吗?赤羽先生可以把我当成秘书,当成小猫小狗,不需要在意我。”

毕竟她方才哭得太凄惨,赤羽耐心道:“你未来的丈夫不会舍得你做宠物的。”他说:“我会通知助理为你买好回日本的机票。”

 

西原寺今日在他这里碰壁太多次,就算再温柔平和,也有了火气。

她抬眼,倔强道:“不管你怎么说,我是赤羽家唯一承认的下一任夫人。”

她气冲冲转头就走,鞋跟声像一颗颗子弹击在青石板上。

赤羽无动于衷站在原地,感到腻味,他并不擅长处理感情纠纷,或者根本不想处理。

比起安慰哭哭啼啼的漂亮姑娘,他宁愿坐在跨国收购案会议上,听属下毫无效率的争论。

他转身要回病房时,却看到冬青灌丛后有一个昏暗影子。

 

树丛里没有猛虎,只有一朵小粉玫瑰。

凤蝶趴在石凳上,面前一张画纸,印着铅字:还珠国际幼儿园美术课作业。那盒蜡笔像一盘缤纷的热带水果。

赤羽每次远远看见小凤蝶,她都穿着浅粉玫瑰一般的公主裙,粉色浓度之纯,就像温皇绑架了全世界的hellokitty。

小凤蝶睁着大眼睛,一瞬不瞬盯着赤羽。

赤羽竟有些无言以对,他不确定小凤蝶听到了多少,最好不要有赤羽家下一任夫人那句。

大约僵持了半秒,赤羽单膝蹲下与凤蝶对视,把小女孩当成业绩第一的销售经理——这样能让他和颜悦色,

他礼貌地寒暄:“画得真好,能给我看一眼吗?”

小凤蝶嗯了一声,她大方地把画纸推过去。

那些热带水果蜡笔画出了三个热带水果颜色的小人。

一家三口,两个大人牵着小孩。

赤羽一眼就辨认出。蓝莓是温皇,草莓是凤蝶,还有个椰子是陌生男人。

但椰子长着一双蓝眼睛。

赤羽立刻便想起蓝花楹,白色宝马,蓝眼睛的俊美男人。

他的手指点着椰子,问:“能告诉我他是谁吗?”

小凤蝶不爱说话,言简意赅:“义父。”

她坐实了蓝眼睛男人的身份。

 

赤羽明知故问,有幸得知年轻女士的姓名。

“那么凤蝶,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画的吗?”

“从你和那位漂亮姐姐进来之前。”

赤羽心想果然如此。

 

小凤蝶严肃质问:“所以你会和她结婚吗?”

赤羽被她清澈的目光盯着,说了实话:“不会,”

凤蝶女士审视地看他,犀利得超越年龄:“但是电视剧里,二十集后男主演总会跟未婚妻结婚,”

“但我不是言情剧男主。”赤羽在内心补充,目前是都市伦理剧男主,跟自己的主治医生有不伦的恋情。

小凤蝶点了点头,姑且通过了赤羽的说法。她看了看自己的儿童手表:“今天是幼儿园的亲子表演日,我要走了。”

她急忙地收拾了蜡笔和画作,赤羽也动手帮她。

小凤蝶背起蝴蝶书包,说:“再见,赤羽叔叔。”

赤羽微微一愣。

他并没有告诉凤蝶自己的名字。

 

10

带着隐晦的疑惑,赤羽回到病房,他给温医生发了一条信息:“今天我出院,温医生愿意和我一起共进晚餐吗?”

罕见的,他开始在意温皇他的先生,今晚他们两人便要带着养女一同出现,纵然私下关系冷淡,但出现在人前时,碎镜子也会呈现短暂的圆满,蓝眼睛男人的仪表与温皇非常相配,或许会被其他家长盛赞真是一对珠联玉映的佳偶。

赤羽再一次意识到,婚姻关系不仅是财产的契约,蓝眼睛男人可以与温皇在白天示于人前,而他只能与温皇在黑暗中交欢,怀着不可告人的私情,与白昼背道而驰。

聊天气泡停留在昨天的对话,温皇始终没有回复。

 

还珠国际幼儿园是这个城市排名最高的幼儿园,

天上飘着轻如泡沫的白云,屋顶宛如凝固的蓝色海浪,这童话镇一样的建筑,便是凤蝶就读的幼儿园。

温皇作为还珠教育的最大股东,千雪作为另一位家长,双双坐在小礼堂第一排。

孩子们的剧目改编自一千零一夜,为了向家长们展示双语教学的成果,小演员念白都是纯英文。布景也不惜预算,建造了阿拉伯风情的廊子,藤萝缠绕金百合花柱,孔雀石的浮雕,扮演树木和花朵的孩子们在织金线的挂毯中穿梭,阿特士王子对图芙丝公主一见钟情,而公主曾梦到雄鸟抛弃雌鸟,从而怨恨男子,发誓终身不婚,幸而阿特士王子是一位智者,设法令公主见到一副凶禽捕杀雄鸟的画作,令公主明白雄鸟并不是有意不归,从而解开公主心结,终成眷属。

小史精忠是阿特士王子,小凤蝶是图芙丝公主,而小剑无极演一棵树。

温皇在浏览演员表后,甚是满意,决定提高还珠集团学前教育的预算。

 

温医生提前下班,换了一身高级定制西装,修身的意大利式剪裁,低调的暗海蓝色,领带是点睛的银色真丝,宝石蝴蝶袖扣,隆重到仿佛要参加一场正式音乐会。

他声称手机钱包太重,随身物品全部由千雪保管。

千雪裤兜震了一下,他掏出温皇的手机看一眼屏幕上显示的信息,用手肘碰了碰好友:
“喂,你家那位约你吃饭。”

温皇支着脸颊,不经心地接过手机,回复:“我今晚很忙。”

纯白的气泡框浮现一本正经的调情:

“那作为主治医生,你有什么医嘱对病人说?”

温皇敲字,发送:

“多喝热水。”

 

然后他把手机递给千雪:“他再发信息不用告诉我。”

千雪挠了挠后脑勺,问:“玩腻了?”

温皇轻描淡写:“嗯,腻了。”

他随意把手机丢开,专心等待小图芙丝公主出场。

 

餐厅里。

赤羽的手机屏幕熄灭,映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英俊面孔。

这家怀石料理是下属们指定的。

“主要是为了让刚出院的老板你补一补,也不是因为你不请客我们吃不起。”邪马台笑说。

朋友们聊了不少赤羽从前的逸事,赤羽的过去却仍旧朦胧如雾,但也编织出一部分人前的赤羽。

起床,工作,办公四小时,用餐,也许会被越洋电话打断,五小时工作,用餐,三小时工作睡觉,一周七天循环往复,写字楼顶端的西西弗斯,如此生活二十年直到暴雨将至。      

 

从未犹豫, 从未失态,  从未着迷,从未飞蛾扑火。

在那一眼之前。

 

赤羽貌似不经意问:“你们都认识西原寺小姐?”

话音刚落,在场六双眼睛便纷纷逃逸,那些视线呈现出六个角度,朋友们仿佛各自对梅渍饭团、茶碗、梅瓶、纸拉门、石灯笼和鹿威流水一往情深,就是没有一双视线跟赤羽交叉。

半晌,他们才不约而同地开口。

夜叉瞳:“认识,单方面宣称自己是赤羽夫人的女人。”

衣川紫:“认识,配不上信之介大人的女人。”

邪马台笑:“光流说光看脸还是跟你挺配的。”

出云能火:“一个普通人类女性,没怎么观察过。”

神田京一:“你父亲倒是很满意她,坚持履行婚约,只是你一直不愿意结婚。”

 

邪马台笑:“不过我们也认为你不适合结婚,婚后你多半还是沉迷工作很晚回家,连结婚纪念日都在跟客户吃饭。”

神田京一:“可能就算每天戴着婚戒,也没几个人相信你已婚,实在是夫妻关系过于冷漠。”

赤羽扬了扬眉:“你们这么肯定?”

衣川紫顾左右而言他:“他们也只是猜测,我始终站在信之介大人这一边,就算搞砸了婚姻,那也一定是对方的错,怎么会是您的错。”

 

聚会散了后,神田京一送赤羽回家,开赤羽的车。

他大伤初愈,又失去记忆,朋友们普遍担心西剑流智者头一次出岔子,直接开到省道上。

目的地是海湾区一座小区,远处的海浪打碎月光。

赤羽掏出手机看了眼,屏幕漆黑如古井,没有一丝涟漪,温皇再没有只言片语。

忽然世界一亮,锁屏弹出一条信息——

【知乎:跟我发生关系后就不理我了,这是不是叫渣女。】

赤羽:“………“”

赤羽抬手就关了知乎的推送,除非工作刚需,他很少看社交媒体,昨天安装这个app,还是因为新品即将上市,市场部希望他注册一个认证账号,以西剑流GM的身份,用干货回答几个问题,她们再全网推送他的回答,做一波品牌营销。

 

小区栽满了南方乔木,凤凰树修剪了夜空,其叶密如细羽,每一丛树冠都呈现凤凰的姿态。

小区很大,车道宽得像通衢大道,高楼都是批量生产的刀锋形状,轿车在月光与树影中兜圈,期间拐错了弯,又倒车回去。

赤羽在副驾驶问:“我搬到这个小区多久了?”

神田含糊道:“挺久了。”话说着,他又拐错了一个弯。

赤羽挑了挑眉,不说话。

 

月亮俯瞰人间,如同高悬的明镜,明察秋毫。

温皇正躺在客厅,窗外的月光落地像一场雨,听见了门锁打开的声音,他抬头看去——

 

赤羽打开了门。

 

tbc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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